诗之机趣

前日理书，又见李渔的《闲情偶寄》，抚之良久，置于枕边。   《闲情偶寄》有一姊妹篇，即为袁枚的《随园诗话》，多家出版社将此两者合集，其中自有原因——既谈理论，又谈家居，又都谈“趣”，便是两者共通之处。   提及袁枚，另有伤心处，此处且避不谈。李渔在南京有遗迹芥子园，地处老门东，有意者花20元便可入内一游。   李渔《词采》中有一论，即作诗填词者应当“重机趣”。何为机趣？构思精妙、匠心独运、巧中见趣之意。   机趣之一——双关，一言双意，并蒂同枝，妙合无痕。   如刘禹锡的《竹枝词》：杨柳青青江水平，闻郎江上踏歌声。东边日出西边雨，道是无晴却有晴。   江边杨柳，叶青青，江水缓流，一叶轻舟翩翩江上行。舟中少男展歌喉，岸上少女侧耳听。歌中意像黄梅的天，不甚明，但却似乎有真情。若晴，西边为何下着雨；若雨，东边为何有太阳？究竟这是无“情”，还是有“情”？   又如《西洲曲》：“低头弄莲子，莲子青如水。置莲怀袖中，莲心彻底红。”   “莲子”谐“怜子”，即爱你;“莲心”谐“怜心”，即爱怜之心，隐喻爱之深。   再如晋代乐府民歌《子夜歌(其二)》：“始欲识郞时，两心望如一。理丝入残机，何悟不成匹。”   此处“丝”谐“思”，即情人;“悟”谐“误”，即误了一段；“匹”，以织丝不成匹隐喻情难成，永为憾事。   机趣之二——拆字，即将一字分成数字，组成词语，暗寓此字并成诗。   诸如南宋刘一止《苕溪集》中便有拆字诗一首：“日月明朝昏，山风岚自起，石皮破仍坚，古木枯不死。可人何当来，意若重千里，永言咏黄鹤，志士心未已。"   而最名的拆字词莫过于吴文英的《唐多令》：何处合成愁。离人心上秋。纵芭蕉、不雨也飕飕。都道晚凉天气好，有明月、怕登楼。年事梦中休。花空烟水流。燕辞归、客尚淹留。垂柳不萦裙带住。漫长是、系行舟。   此词最妙在于前二句。   从词情看，离人悲秋得愁情。从字面看，“愁”字恰由“秋心”二字合成。此句偶得，应是天成。   机趣之三——巧比，即以巧妙比喻，使文采斐然，并引发读者丰富联想。   诸如苏轼的《饮湖上初晴后雨》：水光潋滟晴方好，山色空蒙雨亦奇。   欲把西湖比西子，淡妆浓抹总相宜。   以西施来比西湖，巧妙而贴切，因为二者同在越地，同有“西”字，同有婀娜多姿的阴柔之美，又皆具天然之美。   古人为诗，多爱喻愁。   以水喻愁者如“问君能有几多愁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“离愁渐远渐无穷，迢迢不断如春水。”“便作春江都是泪，流不尽，许多愁。”   以雨喻愁者如“自在飞花轻似梦，无边丝雨细如愁。”“楼头残梦五更钟，花底离愁三月雨。”   以山喻愁者如“汴水流，泗水流，流到瓜洲古渡头，吴山点点愁。”   以柳絮喻愁者如“撩乱春愁如柳絮，悠悠梦里无寻处。”   以丝喻愁者如“剪不断，理还乱，是离愁，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。”   而最擅写愁的莫过于贺铸的《青玉案·凌波不过横塘路》：凌波不过横塘路。但目送、芳尘去。锦瑟华所谁与度。月桥花院，琐窗朱户。只有春知处。飞云冉冉蘅皋暮。彩笔新题断肠句。若问闲情都几许。一川烟草，满城风絮。梅子黄时雨。   “试问闲愁都几许？”这份闲愁若有若无，似真还幻，也许只有那“一川烟草，满城风絮，梅子黄时雨”才可比拟。   又记得一首现代诗《叹月》，也颇得巧比之趣：“圆时像镜子/却瞧不见故里的容颜/缺时似船儿/却无法借给他驶过海面/美好的柔光/只能给他编织梦的摇篮/团圆的象征/离他总是那么遥远……”   机趣之四——嵌字，狭义的嵌字诗，专指嵌于诗中句首各字能合成短句。   诸如苏轼的《减字木兰花》：“郑庄好客，容我尊前先坠帻。落笔生风，籍籍声名不负公。高山白早，莹骨冰肌那解老?从此南徐，良夜清风月满湖。”   此词嵌字为:〔郑容落籍，高莹从良。〕「注：东坡自杭将还朝，坐中有营妓郑容求落籍，高莹求从良，坡为题一词。」   再如唐伯虎的《西江月》：“我闻西方大士，为人了却凡心。秋来明月照蓬门，香满禅房出径。屈指灵山会后，居然紫竹成林。童男童女拜观音，仆仆何嫌荣顿。”   此词嵌字为:〔我为秋香屈居童仆。〕   机趣之五——宝塔，顾名思义，此诗形如宝塔或山形。   诸如元稹的《茶》：“茶。香叶，嫩芽。慕诗客，爱僧家。碾雕白玉，罗织红纱。铫煎黄蕊色，碗转曲尘花。夜后邀陪明月，晨前命对朝霞。洗尽古今人不倦，将至醉后岂堪夸。”   再如张南史的《花》:“花，花。深浅，芬葩。凝为雪，错为霞。莺和蝶到，苑占宫遮。已迷金谷路，频驻玉人车。芳草欲陵芳树，东家半落西家。愿待春风相伴去，一攀一折向天涯。”   机趣之六——回文，回文诗即能够回还往复，正读倒读皆成章句的诗篇。   如苏轼的《题金山寺》：“潮随暗浪雪山倾，远捕渔舟钓月明。桥对寺门松径小，槛当泉眼石波清。迢迢绿树江天晓，霭霭红霞晚日晴。遥望四边云接水，碧峰千点数鸥轻。”   而把它倒转来读也是一首完整的七言律诗：“轻鸥数点千峰碧，水接云边四望遥。晴日晚霞红霭霭，晓天江树绿迢迢。清波石眼泉当槛，小径松门寺对桥。明月钓舟渔捕远，倾山雪浪暗随潮。”   而在回文诗中最佳者当属宋代李禺的《两相思》，至今读来仍让人鼻酸：枯眼望遥山隔水，往来曾见几心知？壶空怕酌一杯酒，笔下难成和韵诗。途路阳人离别久，讯音无雁寄回迟。孤灯夜守长寥寂，夫忆妻兮父忆儿。——此为正读，是“思妻”。   而倒读主题则变成了“思夫”：“儿忆父兮妻忆夫，寂寥长守夜灯孤。迟回寄雁无音讯，久别离人阳路途。诗韵和成难下笔，酒杯一酌怕空壶。知心几见曾往来，水隔山遥望眼枯。”   诗之美，不可言传。若有机趣，更是别有洞天。诗为歌而生，美的诗就是一首歌，好听的歌就是一首诗。文末，不妨一起静静地听一首颇具中国风的歌，歌名为《东风破》。   原创：咖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