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库网
首页 > 情感

没有什么必须要说(2)

2023-05-13 来源:文库网
可日子就过去了。饭还是那些饭,电视还是那些电视,人却老了。突然地,就弯曲了。
我第一次见我爹哭,是他从手术室下来。麻药过去,他渐渐醒来,突然眼角就滑下泪了。他不能翻身,不能动,颈子底下背着麻醉泵,不能用枕头,泪水就朝耳廓落下去。他就无声地落着泪,什么也没说。我只是愕然,像是撞见了不该撞见的秘密,哑口无言。那时候他还不满49岁,查出了癌症,功名利禄戛然而止,所有为人的尊严和体面都让位给死亡。他拿肚子给人剌开,拿器官给人割掉,喝口水也要请人帮忙,刚起步的公司转手他人,电话一个月不响一声,像是在惩罚一个罪人,而每个来看望他的人,脑子里都在想:天哪幸亏不是我。他和死亡缓慢地分享每一分钟,彼此都有无穷的时间和耐心。我在想,从他落下泪那一刻起,永无天日的寂寞就上路了。这寂寞虚空一片,抓摸不着,唯一温暖的伴侣就是死亡。
我爹曾说想找人大哭一场。我想他一定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。不是我妈,也不是我。说到底,他只能赤手空拳。我们的陪伴像是隔着玻璃的拥抱,无论多么情真意切,到底是无用。而他要和这个人哭些什么,这是一个秘密,我猜想也许有关人的一生,可这是一个禁忌的秘密。
手术后两年,我爹回了西安。那阵子他恢复了不少,回西安和一个兄弟做点事。我那年去西安读书,下火车就看见他来接我。我们坐在608路公交车上,除了客套,依然无话可说。车开着,到了钟楼路口等红灯,车停下来,我隐约觉得不对,扭头看,看见他正在默默地流泪。

没有什么必须要说


他什么也没说,泪落下来。半空中,红灯计时器在一秒一秒地跳。
后来我才知道,他兄弟所谓的干点事,其实是养了一个二奶,想甩掉,只好给该二奶一间公司算是补偿。可这女的只会当二奶,不会玩儿公司,赖着不肯撒手,于是他就把我爹叫来帮这个二奶打点公司。当然,他没说实话,他的原话是:咱们兄弟俩得干点事。
我很气愤,想去抽这个长辈的耳光,可这气愤没用。这里的问题,远远超越了兄弟和义气,它是一种深刻的羞辱,来源于时间。有那么一刹那,我恍惚感到,我爹要跟我说点什么了,而我也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。可最终我们也只能沉默。
我爹曾经非常年轻,两条腿就追得上雪兔,一杆枪把半身靶心打得稀烂。大雪封山,一群当兵的把方圆50里所有酒瓶子都喝空了,最后拿着大头鞋跟哈萨克牧民换马奶酒继续喝,把日月喝出几个交替。30年前我家书架上就站齐了整套《鲁迅全集》;20年前家里一水儿的松下电器,包括电话机;15年前大学新生报到我坐的是他的尼桑。无论如何,我都必须承认他牛逼过。可是,这又如何?他还是要去躺在手术台上,被人切得乱七八糟,他还是要摊开身体,让无数的绿色黄色的流进去,把骨头里的油都榨出来,让他求饶,让他认输,然后把他碾成粉末吹得烟消云散。
我和我爹,从来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。我曾将鸡毛蒜皮的不顺遂归咎于他,好像竖起一个敌人就能抵挡时间的侵蚀,好像这样就能对抗永恒的虚无。可他倒下去了,留下我一个人,赤手空拳地面对无尽的时间,死亡终将跨过他的尸体扼住我的喉咙。

没有什么必须要说


猜你喜欢